ⅪNⅦ | 法的无能与失败主义
关键概念:
可以先阅读:快慢交错的间奏曲(下)——神话暴力vs神圣暴力
1.法的例外状态和无能、法的墙——游牧和破墙、相信法律则被吞噬、暴力和法,法律显示矛盾的不可调解;
2.主权者的至高地位、造反者被收编、神话暴力和神圣暴力、「什么都不做」、革命失败主义、绝对忠诚和伪无穷大、超理性主义;
3.例外状态的两种——正常国家和法西斯主义、倒错、真正的紧急状态、混乱成就多元。
例子:
城墙、经济危机、法利赛人、三权分立、《水浒》、罢工、革命失败主义、托派、先锋艺术和未来主义、cult片、邻人、认妹妹/认女儿、十一月革命的背刺神话、哥伦比亚FARC、红色高棉、莫斯科审讯/布哈林「认罪」、法西斯主义、公平世界假设、部落主义
在法国,只要有点什麽,就能佔有一切。在德国,只有一无所有,才不致失去一切。 ——马克思《黑格尔法哲学批判》
学法的人也可以体现出时代特色。作为先驱的耶林呼吁摆脱法的自我演进的幻象,必须「为权利而斗争」,而斗争这词被某些人翻译成奋斗,也不难看出这个时代的精神是怎麽样的。之后的斗争则不只是催促立法,而是毁法——两个在欧洲新旧边陲的法学人却成为了法外狂徒,走向了现代的「第二次革命」。这体现出法的两重「一致性」,即法製造出法外状态,一方面是法的「伪强势」,它自己都没法自我维持,而被迫悬置它订立的规则;这一背面就是它的「另一方面」,即法的无能,它的内在违越将催生出它的真正的「继承」——终止法和罪的无限循环。因此这会带来两种相似却不可调和的立场——护法和以法的消亡来真正地成全律法。
历史这个词已经完全被当作过去的代名词,但是历史的存在不在于现在的过去,而在于未来的过去——只有从未来回溯到现在,我们才能有一种穿透时间的历史观,当然,我们与其如历史主义者一样认为过去和未来是线性前进的,不如说之所以存在历史,是因为有从当下就能窥见而还没降临的未来,这就是当下和未来的联系——一种稍纵即逝的、易碎的绝对。列宁在国外还因为革命前景黯淡,认为他们这代人很难看到革命,但是在俄国革命形势高涨的时候,他立刻回国准备起义,这就是革命的奇蹟,它终将来临,但是我们不知道它何时抵达,而只能提前做好准备,毕竟「马克思主义者不是算命先生」。
神圣暴力所带来的就是一种绝对,他代表的是纯粹暴力,寄存在纯粹生命(mere life)之中。所以这一暴力当然是破坏的,但是它的关键在于创造,本雅明称之为不见血的暴力。这种暴力是最为隐微又最为显著、最为根本又最为渺小的暴力——即摧毁社会秩序本身。它摧毁的秩序所指代的是存在的秩序(如固定的时空和物体的位置),产生的是事件的秩序,它似乎无预兆地爆发了,因为它就是征兆(symptom)本身,只有相信这一事件才能看到它的影响。简单来说,革命为自己授权,革命发生之后,它才真正地拥有自己的肉身——无产阶级和它的政权。
这种隐微的暴力,例如最为常见的怠工和罢工,拒绝资本主义消费或者文化,这就是神圣暴力的一种。列宁也提出过这种「什麽都不做」的暴力,这不意味著袖手旁观,而是放弃参与帝国主义战争,让帝国主义的失败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「基础」,这就是革命失败主义,它所代表的不只是沙俄的失败,而是最为普遍的失败,必须把帝国主义中的工人组织起来——不做所谓爱国却支持资本主义的事情,而是转向摧毁他们「自己的国家」,这无疑是「工人无祖国」的一次重写。因此,人们越不相信资本主义(当然包含其私产法律),对我们越有利。
除了具体的革命失败主义,如果单论失败主义——它似乎是一种消极的东西,但是否定不是完全抛弃,而是否定过后带来的肯定——十月革命否定了沙俄,它所创造的苏联仍然还没达到第二次否定(下一次的肯定),即真的抛弃国家和资本主义(内生的资产阶级法权)。当然,我们这裡不是说苏联必然失败,更不是苏联失败就是成功,了解俄罗斯寡头和休克政策的人恐怕都说不出这种话。列宁的失败主义的精髓或许要继续延伸:除了帝国主义的失败,还有下一次失败,这也意味著革命并不是一蹴而就的——它还会再来一次。托洛茨基主义代表的就是这种失败,即苏联和第三国际的失败,但是它自己也仍然失败了,托派的分裂以及融入社运和反对派秩序,这和大部分左翼政党一样,他们对于议会民主採取「什麽都做」,那恐怕只能证明他们什麽都想要,在政治裡佔有席位比起培养阶级意识更重要,毕竟要塑造出强大的阶级力量是漫长而危险的。
革命除了政治上的实质性发展,还有文艺。苏俄时期蓬勃发展的先锋艺术和未来主义看似是「先锋性」的,但是他们所主张的阳具崇拜和绝对的机械理性,却显现出这种先锋的反动——这似乎为先锋队政治的失效和后来斯大林主义埋下了伏笔。更为讽刺的是,这种超理性的反动艺术在纳粹死灰复燃了。晚近一点的cult片(邪典)同样如此,它无视社会伦理道德,它带来的不是神话暴力,而是一种死亡或者创伤。它的最大用处就在于失败——电影的造梦原因难道不就是现实的失败吗?cult片却使得逃避现实的人们再一次遭遇失败,然后回到现实的温柔乡中。cult片虽然与先锋艺术一样失去了先锋性,但是造梦机器的再一次失败反而得到了喜剧的效果——太追求意义的牺牲反而可能变成虚伪,如为了牺牲而牺牲。是故,cult片的奥秘除了失败,还有无意义的牺牲,cult片原来就不表达什麽意义。
当然,总有强迫症患者不能明白失败主义的喜剧后果,于是要求强扭出某种意义,以及绝对的忠诚。挂在他们嘴边的口头禅就是「不绝对忠诚就是绝对不忠诚」,但是他们其实也不想要绝对的忠诚,试想一下,如果真的有一个时刻跟在你背后的仆人,这忠诚多麽可怕!同理,只有保持距离,邻人才是好邻人,否则就变成骚扰犯。所以他们要的忠诚除了让别人服从,更重要的是获得做主人的快感,所谓的认女儿或者认妹妹就可以体现出这种男性强迫症,如果真的让他们成为父女关系,那就是灾难。我们不怕再淫秽地延伸一下——更好的永远在下一次,下一次忠诚才有可能达到绝对忠诚,那麽这就没什麽忠诚,只是伪无穷大。
我们在其他地方也可以看到某种失败的忠诚。德国十一月革命的起义水兵被爱国者指责为背刺祖国,这种无产阶级革命被演绎为叛国神话的桥段屡有上演,但是,除了这种被杜撰出来的幻想,还存在著「背刺现实」。哥伦比亚的FARC就是是典型的从农村开始发展的革命组织,但是长期驻扎在农村的游击队一旦进入了城市,就会发现他们和城市工人格格不入,这就是一种类似于背刺的尴尬——革命队伍和他们的「基础」断裂了,中国革命也是如此。当然,这裡的「背刺」远远不只是农运和工运、农村和城市的矛盾。赤柬也是典型的工人政党,他们夺权后为了快速工业化而把大量人口赶尽农村,最为关键的是党的暴力崇拜导致权力高度集中,新的国家机器立刻完成了,这和苏联正常国家化和官僚化相像。所以西方那种文明人持有的「疯子」、「恶魔」之类的道德批判根本没法解释红色高棉。不计代价牺牲农民而完成工业化,为了保持政党权力而重新建立国家机器,这恰好不是疯狂,而是超理性主义的表现,对于党(先锋队)和工会(工团主义)的执着也可以体现出这种工具理性。那些人批评极权或者认为民主化(香蕉共和国是不是一种极权?落后国家是因为不够民主而贫穷,还是因为超剥削?)就能解决问题,本身就是放弃政治经济学所体现的问题。
德里达被认为是后现代主义的一大旗手,他却认为「现代人」本雅明的神圣暴力可能导致大屠杀,他这种观点和西方文明培育出来的「温室人类」有何区别?我们从苏联和赤柬的变化看到,恰好神圣暴力远远不比神话暴力「更暴力」。正如灭法不是外在的,而是法的自身崩溃,因此最为纯粹的暴力的结局则是法的失败——法律已经不能维持下去,于是进入例外状态,这里诞生的是正常国家和赤裸生命,也有可能产生正常人没法直视的法西斯主义。正常国家化的斯大林治下的苏联就是前者,斯大林极其重视过程正当,所以即使诬衊布哈林和托洛茨基等人,也要让布哈林认罪走过场,这不就是法律规定罪恶,于是罪恶产生的典例吗?但是,法西斯主义所代表的例外状态并不会要求正当性,更没有什麽公平正义之类的说辞,他们要的是绝对的慾望发洩,要求为了民族而牺牲,并且不断地得到超我认同,于是不断屠杀和扩张,所以我们在此恰好可以看到那些要求父亲和法律保护的人,最后会变成完全听从律令,追求这种不断被失去而继续抢掠的游戏(绝对的忠诚不就是这样吗?),这种本以为是父亲带领的善却成为最崇高的根本之恶。这就是父法(père version) 带来的倒错(perversion)。德里达将这种极致的倒错同无意义并且无目的的神圣暴力混为一谈,恐怕也可以侧面说明后结构主义的退行。
在这两种例外状态之下,本雅明于是提出「真正的紧急状态」——没有正常,也没有例外,律法的消亡才能解决倒错的僵局。那些追求合法性或者非暴力人道主义的,总是会掉进道德指责的焦虑——那麽我们不如直接这麽说,是时候抛弃那种完美革命的想像,完全无暴力和伤害的革命是不存在的。而且和那种公平世界假设的美好幻想相反,所有的公平都是斗争而来的(为权利而斗争),那些所谓的扁平化的、去中心化的社会结构恰恰是在混乱之中诞生的,混乱反而才能成就多元。那种乞求政府、各社区隔离的多元主义,反而倒退回老死不相往来的部落主义。总而言之,不要害怕别人关于暴力或者不完美的指责。当我们承认无产阶级专政存在的时候,那就已经预料到民主——有民主就有专政,除非不需要治理以及主权(最基础的国家机器和国家暴力),这时候意味著政府及其维护的法律和国界也不存在,那时候就不需要专政,民主的概念也将被其他概念取代。
所以两个欧洲文明边陲的法学人——事实上的法外狂徒,即来自野蛮的德国的马克思和更野蛮的东方俄国的列宁,却是成全了律法——去掉法所创造的全能面纱,完全接受现实的残缺。这就是失败主义的普遍性,只有失败才享有这种普遍。不过我们还是要重申:我们不追求失败,而是失败的转折点——那种从来未拥有过、却又早已失去的成功。有些人害怕失败和代价沉重的胜利,所以变成了不可能主义者,做现实(蝇营狗苟)之事。我们恰好要倒转过来:做现实主义者,行不可能之事。失败主义版本的则是:做失败主义者,行尚未失败之事。
作者:Shawn Chan